沉默了。
自從他深愛的人的身邊多了一個人,他在那人的心中地位不復存在。
周遭的友人安慰他,陪伴在他身旁,告訴他別想太多,那個人一定還愛著他。
他微笑著,對友人說道他願意等那人的答覆,可心裡想的卻不是如此。
一切,都已經結束了。
被四周不認識的人嘲笑,被潑冷水,被惡意的言語中傷,他都沒有反抗。
深愛的人身邊的那名少女帶著人馬圍他、辱罵他,更直接動粗手。
他還是,從頭到尾,都沒有抵抗。
血流了一地,他放任那些人的所作所為,得到的結果是一次比一次更加嚴重的傷口,他始終沒有吭聲,更助長了動手的人的氣焰。
而在一次被欺負的時候,他失去了左眼。
那名少女站在他面前吩咐其他人架住他,便殘忍的拿刀挖出他的左眼。
紅色的血從眼角滑下,他痛得哀鳴,最後在地上,用那僅存的右眼目送著那些人的身影離去。
他微弱的喊著深愛的人的名字,內心仍存有一絲渺茫的希望,希望那人能來救他。
但,他等到的,是冰冷的絕望。
依靠著剩餘的氣力,他捂住左眼,奮力的爬起身走回黑館。
沒有去找輔長治療,他忍住疼痛,僅僅用紗布草草包紮傷口。
慢慢的學會了一個人堅強,學會自己打理一切,沒有了那人的陪伴,他的笑容也隨之送葬。
習慣了沉默,習慣了對友人說謊,習慣了殘酷的世界,對他的有人說著那些他們倆早已沒有的甜蜜,欺騙他和那人和好的事實。
於是所有環繞的一切開始變質,連他都漸漸沉淪,沉淪在一個已然崩解,外表卻是如此美好的世界。
編織起一輪美夢,他嘴角稍稍上揚,淺笑著,將自己封閉在他所營造的虛假夢境,安全的躲藏在裡面。
然而就如同易碎的琉璃,這場夢,最後仍如他所預料的,輕而易舉的破碎。
那是他被公會派出任務當鬼族臥底的第二個月,周圍的鬼族與公會袍級打得不可開交,他猶豫著要不要出手幫忙時,尖銳泛著銀色冷光的鋒利長槍頓時指著自己的胸口。
他用那僅有的一隻眼茫然的望了過去,所見的銀白與豔紅的髮狂舞,一雙銳利且不帶任何情感的紅眸冷冷的注視著他。
「學長……你在做什麼啊?」他儘量壓抑住自己顫抖的嗓音,假裝輕鬆的開口。
「那你又是在做什麼呢,妖師褚冥漾?」冰寒人心的話語字字撞在他脆弱的心上,他從來不知道,原來不過幾個簡單的字也能刺得心那麼疼。
「……我只是來當臥底的啊,所以……」
「──我不相信。」很快的打斷褚冥漾的話,冰炎瞇起眼,「更何況你是妖師,普通人都很難相信了……更何況是你?」
更何況……?為什麼……?
就只是因為這樣?一個微不足道的理由?
他不放棄,眼中仍帶有一點希望的不死心道:「妖師又如何?對吧?平常的我是不會這樣的啊!你常常說我很聽話,現在我還是像平常一樣,你不相信嗎?」
拜託不要剝奪我僅存的美夢,別……
「……那是以前,現在的我不會再那樣了。你憑什麼覺得我該信任你?」冰炎不屑的嗤了一聲,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:「在黑暗中待了這麼久的妖師何來的信任?說難聽一點,即使和我們一樣在陽光下,骨子裡的本性還是沒變。」
為什麼要親手打碎我的美夢?我只想永遠待在裡面啊!
我沒有去破壞你們兩人的關係,為何要詆毀我?
……為什麼要把我說的那麼難聽?
四周的戰況依舊混亂,但他眼裡只有冰炎一個人,冷傲的佇立著。
逐漸逼近的長槍收勢,緊接著銀色身影逼近,凌厲的攻勢立即襲來,逼得他節節敗退。
不要這樣,不要以那樣的眼神看我……
他不想反擊,縱然以冰炎的打法來看是要他的命,他還是只有防禦,也不想拿起米納斯傷害他。
雖走到這樣的地步,他還是一樣像以前一樣,抱持著一顆柔軟的心,不想傷害別人,一個極其可悲的想法。
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,傷口深度也越益加重。他很明白,只有一隻眼睛根本連防禦都很困難,更別說是逃走了。
隱約知道自己的下場,他到頭來,還是學不會,學不會狠心以及死心。
身旁的那些鬼族屍體遍布,混濁濃烈的毒氣四散,他的傷口逐漸被污染、泛黑。
「鏘鐺」一聲,他手中用來抵擋的短刀被擊落。冰炎抓準時機,絲毫沒有半點猶豫,長槍一次又一次的落在他的身軀。
抬起滿是黑色傷痕的手,勉強用手臂擋住長槍,然而手無寸鐵的他怎敵得過眼前的人?
右手臂硬生生被削斷,噴灑出來的熾熱鮮血他來不及反應,因為下一秒,冰炎的長槍已貫穿他的心臟,沒有一點偏差。
曾經最愛的人如今拿著長槍狠狠刺進他心臟。
痛嗎?或許感覺不到,許久以前的他,早已習慣了疼痛。
他只想問,為什麼?
他什麼都不求,只想要自己虛幻的美夢,那是他好不容易築起來保護自己的地方。欺騙自己活在一個美夢裡有錯嗎?為什麼連一個卑微渺小的願望都不給他?
原來他是個連虛假幸福都不配得到的人。
是啊,就只是因為自己是個妖師。
一個身份卑賤的妖師。
好累,真得好累。
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了,即使說了,他的學長也不相信。
夢就要碎了,碎得不堪一擊。
仍是淺笑著,一如以往他對他露出的天真笑容,他毫不在意自己即將死去的事實,完好的左手快速撿起一旁掉落的短刀,直接把頸子狠狠的刺穿。
黑色的血與淚混雜在一塊,早已分不清。鮮艷的色彩急劇在脖頸擴散,現在,只能孤注一擲。
用他僅剩的妖師言靈力量去換取這裡所有鬼族的毀滅吧。
現在的他,能為那個人做的,也就只有這樣了。
即使這樣會使得自己再也無法開口說話,也沒關係了。
都已經,要死了啊。
他留著聲音做什麼呢?說得再多,冰炎也不信,那聲音還有什麼用途?
聲音,對他而言,根本不值得。
他不要了。
如果啞掉能讓他別那麼憎惡他,那麼他一定會立刻將自身的聲帶損毀,他只想留住他的目光而已,錯了嗎?
或許沒有錯,但他知道,他縱然再也無法說話,也換不到那人一絲憐憫的眼神。
他都親手拿槍從自己的心臟刺下去,怎還會在乎他?
根本,冰炎根本,一點都不會心疼。
只是覺得又剷除一個可恨的妖師,心裡感到喜悅罷了。
我也只是、只是不想要你恨我,其他的我都不要……
蒙住左眼的紗布鬆開,露出空洞的眼窩,緩緩的流出黑色的血。與脖子血肉模糊的顏色相襯,顯得猙獰。
污染擴大,從心臟的部份、頸部及身上所有的傷痕上蔓延。黑色的紋路不停的擴展,他右眼留下了黑色的眼淚,悲傷絕望的凝視著冰炎。
大量溫熱的血液映在褚冥漾蒼白的面容,憔悴而哀悽。
略微張開了毫無血色的唇,黑血湧出,他緩慢無聲的一字接著一字唸誦───
以妖師之名,光亮將永遠照亮這裡,鬼族永遠消滅,我願意用聲音作為代價。
然後,如果可以,就讓褚冥漾這個人的記憶永遠消失吧。
我不想要這份感情。
奪走記憶吧!剩餘的所有,也不重要了。
因為我活得,好痛苦。
是時候該死心了。
至少我到最後一刻還是學會了放手。
最後這幾句話他只在心中默默的唸著,左手使盡力氣將刀從脖頸抽出,之後再也無力的垂落。
冰炎頓了一下,長槍也跟著抽起,夾帶黑血濺上了他的面頰。他冷著臉看著眼前的學弟無力倒下,完好的右眼悲哀的望著他,漸漸渙散無神。
隨著褚冥漾嚥下最後的一口氣的同時,像是應和般,柔和的光芒敞開、漸亮,被光照到的鬼族一個接著一個消失,夾帶淒厲的慘叫聲。
幾乎是下意識,他一瞬間認為那是學弟做的。
神色不解望著倒臥在血泊中的褚冥漾,頃刻間,他眼神複雜。
動搖了。
褚……真的是……
* * *
兩年後
「褚,起床了。」銀髮青年輕輕的將黑髮人兒搖醒,動作輕柔的扶他起身。
褚冥漾揉揉右眼,原先沒有任何表情的他,看著冰炎好半晌才展露笑顏,癡癡的傻笑著。
眼神依舊溫柔,但他的心中卻閃過一絲痛楚。
──這是他所造就的悲劇。
兩年前,是他親手扼殺了他的生命。到現在他依稀能聞得到沾染到自己身上的濃重血腥味,也還記得,當他的長槍刺穿他心臟時,他僅剩的右眼裡絕望與悲傷的情緒,還記得,他拿著短刀,毫不留情的刺進自己的脖頸那時了然悲哀的淚水。
一切一切,他都還記得,那是報應。
報應他不信任褚冥漾,錯殺了他,導致不可挽回的後果;報應在當他知道所有真相時,努力挽回了他的性命,卻還是有所缺陷。
───傻了。
人已經傻了。
喉嚨也啞了。
每當望著褚冥漾時,他的心便隱隱作痛,然而褚冥漾卻仍是以毫無心機的清澈右眼回望他,無一絲責怪。
他不懂為何他傷他傷得那麼深,他卻完全不恨,還可以以天真的笑容面對。縱使無法開口說話,他還是努力擠出破碎嘶啞的聲音,令人為之鼻酸。
「我寧願你恨著我,褚。」他的紅瞳流轉出悲傷,「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,還能對我笑?你是不是在懲罰我?」
面對冰炎心痛的質問,又似是責怪自己的喃喃自語,褚冥漾歪了歪頭,不解的看向他。
看見褚冥漾仍舊是那副癡傻的表情,他的淚再也控制不住的滑落。
原以為自己不會哭的,然見他再也無法像以往那樣,同他在一起,喊他一聲學長,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了。
褚冥漾有些慌張且笨拙的伸出僅剩的左手擦去冰炎臉上的淚珠,墨黑的瞳孔裡盡是擔憂。
突然,冰炎失控的雙手緊掐住他的脖子,巨大的力道令他吃痛的無聲張開嘴,右眼瞪大,裡頭透出恐懼。
他悲傷的大吼,「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!你在生氣嗎?這是對我的報復?你用成了癡傻的你來報復我?」
斗大晶瑩的淚珠滾落,逐漸無神的右眼不停冒出害怕的淚水,褚冥漾的呼吸漸趨微弱,不再掙扎,嘴角卻微微上揚,對他露出憨傻的笑。
那笑不具有任何意義,卻莫名的令人悲傷。
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,立即收回了手,他痛苦的抱緊褚冥漾,喃喃道:「褚……對不起,我對不起你……」
聲音中帶有無盡的後悔與悲慟,褚冥漾聽著卻永遠也不明白,只是咳了幾聲便也緊緊的窩在他懷裡。手遲疑了一下拂上他的臉頰,無聲的一字一字說著。
───不要哭,你哭的話我也會難過。
冰炎愣了愣,好一會兒知道他的意思後,苦澀的勾起微笑。
「也好,你這樣就好了。什麼,都沒關係了……我不怪你,一切都沒關係了……」
聽見他的話語,褚冥漾露出了純真的笑靨。很乾淨的,宛如從未被污染過的白紙一般。
永遠的沉默下去,對他而言,是一個最完美,卻也最哀傷的結局。
The End
* * *
後記
雖說現在是暑假,不過下星期就要開始暑輔了啊!(哭
九月升上高中後,我離那悠閒的日子應該越來越遠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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